谁是真正的不幸者
文中最后的一句话实在是点睛之笔——“那是一个幸运的人对一个不幸者的愧怍。”那么,谁是真正的不幸者?老王无疑是不幸的,没有进入“组织”的惶恐,只有田螺眼的残疾;没有亲人的抚慰,只有疾病和困苦如影相随,尤为重要的是,对于一个穆斯林来说,任何人死后,都要带着洁净的身体去拥抱他所向往的天堂,每个穆斯林一生都在为这一刻作准备,而老王死的时候,居然被扔到了沟里,污秽不堪,生得如此狼狈,死得又是如此屈辱!老王的一生可谓不幸矣!
但我们还应该看到,杨先生还有一个无意识的象征。 “他也许是从小营养不良而瞎了一眼,也许是得了恶病,反正同是不幸,而后者该是更深的不幸。”也就是说,老王的不幸就像他的瞎眼一样,是先天的“营养不良”,而杨先生家的不幸,乃是后天的“恶病”形成,是社会的毒瘤所致。相比较而言,人祸大于天灾,先天的不幸,较为平和,而突然断裂的不幸,给人的打击似乎更加难以想象。 “‘文化大革命’开始,默存不知怎么的一条腿走不得路了。”杨先生淡淡的一句话中,有着无限的包容和恬淡。如此深爱的两个人,怎么会不知道他的一条腿走不得路了,这只能是杨先生对苦难的隐忍。从女儿吃鱼肝油,跌落到连老王都怀疑她家没有钱治病,以致拿了钱却还总不大放心。按理说,两个“组织”之外的人,经常打交道,常常闲聊,老王对杨先生家应该了如指掌,那么,杨先生家生活拮据由此可见一斑。对于一个有良知的知识分子,生活的困苦应该不是问题,最难忍受的莫过于尊严遭到侵犯,自由受到凌辱,学术遭受冻结!郑板桥曾有愤激之词——难得糊涂。为什么要糊涂,因为越是清醒的人,受到的伤害也越惨烈。东坡说,人生识字糊涂始;屈原说,举世浑浊唯我独清,众人皆醉唯我独醒,因为清醒,他们承受了太多的精神风暴和思想分裂!杨先生自嘲,对老王而言,当他拉不动货物的时候,好在还有一个人自愿把自己降格为“货”,我读出了社会的丑陋和杨先生天使般宽容的轻轻照耀。注意降格为“货”上面的标点,因为像默存的这些人,实在连货物也还不配。货物还要小心轻放,而这些老骨头们本就应该进行“脱胎换骨”的改造了!“老王欣然在三轮平板的周围装上半寸高的边缘,好像有了这半寸边缘,乘客就围住了不会掉落。”这里的“掉落”这个词用得意味深长,默存成了真正的“货物”了!那个社会就是这样,非得把人变成非人,把最清醒的知识分子,变成最麻木最没有知觉的货物!
由此看来,老王是无知无识的物质痛苦,而杨先生家却是异常清醒的精神炼狱。那么,谁是更深重的不幸者,谁的黑夜比白天多?而杨先生却要把自己界定为一个幸运的人,并且说:“那是一个幸运的人对一个不幸者的愧怍。”这是怎样的一种人生境界?